赵志渊
作者简介:赵志渊,上海市向明中学六六届初中生,1968年至1974在农场务农五年半,上调返城后在铁路上海站工作36年至退休。
六十年代起,上海市向明中学开始出名。她以篮球立校,不光有一个标准的足球场,还有十几个篮球场。直到我们遗憾离校时,也没有清点出全校到底有多少个篮球架。因为体育老师见缝插针,哪里有块空地,树两个篮球架地方不够,装上一个也行。学校里有许多半个篮球场。一有空隙,到处是“砰砰”作响的战场。如果你认为当年的向明中学只是个体育强校,那就错了。上海滩上,像向明中学一样的好学校有不少。但功课好,篮球也打得好的学生,大概都跑到向明中学去了。
当年上海市中学生篮球联赛的优胜单位,向明中学一直榜上有名,因为上海市中学生联队,常驻于向明中学。为了方便集中训练,球员大都在向明就读,他们享有许多运动员一样的待遇。向明校队和市中学生联队,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,“双兔傍地走,安能辨我是雄雌”?向明校队去打校际联赛,焉有不胜之理。以向明学生为班底的市中学生联队,常常代表上海参加相应的埠际和全国的比赛,风助火势,水涨船高。一次次的胜利,大大地提高了向明中学的名气。
我们观看高中校队的球员打球,也是绝妙的享受。有位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书生,打起球来却球风彪悍,他像一匹野马,在球场上横冲直撞。又有一个身高马大的球员,无论跑位还是传球,心灵手巧的他,像一个穿针引线的裁缝。一个个精彩的进球里,大多有他的一份功劳。高中校队里,还有个身高才一米七的神投手,弹跳力特别好,单名一个“悌”字。“悌”是敬重兄长的意思,也是中华美德,但他从不敬重个子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球友。运球出神入化,投篮百发百中,一点也不给长脚的兄长面子。他的一连串假动作,常常把“长脚螺丝”的玩得团团转,把矮个子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。
还有一个身高才一米七几的球员,大名张锦澄,那年被中学生联队挖来。照例,篮球场是巨人的世界,没有金刚钻,揽不了磁器活。如果没有十分了得的球技,他就不会很快又被解放军某部球队挖去。投“篮”从戎,是当年最好的去向。张锦澄当了体育兵,避过了文革和上山下乡。他复员后到了江南造船厂技校,又当了能天天摸篮球的体育老师。他比许多球友幸运。没有哪个长脚的球友,球龄能比他还长。因为不久的将来,球技再好的人也不玩篮球了,许多人只能去修地球,昔日向明中学打球的好手,齐刷刷地下乡到了崇明长征农场。当年在向明,打起球来,谁没有两下子,就是拿惯画笔的手,投起篮来也不会发抖。后来农场开展篮球比赛。向明前校队的球员手一痒,登高一呼,又拉起一个长征篮球队。他们打遍了农场系统,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对手。
当年的向明中学,腿长的往往功课都很好。因为过去有句话说道,哪个人一旦进了向明中学,他的一只脚就已经跨进了大学,说这话的人,个个有根有据。听到此话的我们,人人心里暗暗欢喜。我哥哥也是向明六六届高中生,他有一个打篮球的同学,将来的目标一不是北大,二不是清华,而是北京航空。他的篮球打得好,成绩也不错,听说北航已经向他伸出了橄榄枝。也让我牢牢地记住了他。
我校的初中校队,网罗了各个班级的“高人”,剩下的人,如果投篮没有准头,只能被篮球架无情地抛弃。我们班的男生到了十四五岁时,大都还没有发育窜高,只好去踢足球。因为喜欢的人不少,还能分成两个队开战。有的班级足球人口太少,踢不了球,只能玩其他花样。说到这里,本文的主角应该闪亮登场了。
这个同学名叫“方正”,他个子不高,但有颗学霸才有的大脑袋,天庭饱满,地阁方圆,接人待物,态度和蔼。性格沉稳的他,我们从未见过他与别人争吵。笑眯眯的双眼透露出智慧的目光,他和我们一同进入十六岁花季。放学后,浑浑噩噩的我们,只会在操场上毫无章法地踢球,踢得天昏地暗。方正却思路清晰,玩起了半导体。他对今后要走的人生之路,有着正确的方向。
同样是向明初中生,我和方正的志向高下,一比立见端倪。我哥哥也喜欢玩无线电,不过,我一看到密密麻麻线路板,头皮就发麻。但方正同学,天生喜欢钻研问题,“越是艰险越向前”,他的脑袋里,仿佛装着十万个为什么的全部问题和答案。他家就在淮海中路最繁华的路段上住,听惯了路上的声声喇叭,见惯了街上的汹涌人流,不像我们放学后横穿淮海路时,还会左顾右盼。我们左转会逛“长春”食品店,右拐会进“哈尔滨”食品厂。但方正同学常去的地方,是离家不远的“新歌”无线电商店,因为那里有他的最爱。
当年,向明莘莘学子的大学梦,正朝着实现的时刻,一步步地走近。不料一通惊天动地的锣鼓声,打断了大家的美梦,不让学生去读书了,却让你去搞什么“四大”。方正读不成书,却去装七管收音机。同学们去北京大串联,方正呆在家里,研究半导体电路的并联和串联。经过两年的折腾,乱哄哄的学校终于消停下来,六六届的学生各奔东西。我哥哥的同学,本想上北京航空学院的那位,现在愿望落了空。他和许多向明高中生和初中生一起,都到了崇明长征农场修地球,三五年的高中黑墨水好像白喝了。方正虽然功课也不错,却也在其列,他钻研的无线电知识,现在没了用武之地。我和方正一起到了崇明农场,只能无奈地拿起锄头。有句时髦的话在几十年后流行,那就是“国家走了一段弯路,我们改写了全部人生”。这句话在方正身上,现在想想,是何等的一语中的!
方正的父亲是市一医院的外科主任。戴着一顶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。方正是家里的老大,照例可以分配到工矿,但向明中学六八年的分配大权,大概被一只无形的黑手掌控着。他们专门欺负老实人,他们像在黑灯瞎火时挑柿子——专捡软的捏。方正是臭老九的儿子,分到农场去,谅他也不敢声张。方正在学校的最后两年,从来不参加这派那派的战斗队,文革搞得轰轰烈烈的校园里,看不到方正的身影。到了分配的最后关头,方正才回学校,一看方案,生米已经煮成熟饭。方正的一个同学是独子,也分到了农场,却无处申诉。一些势单力薄的逍遥派同学,还被分到了外农。谁叫他们不站在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一边?一些成份不好的同学,面对不公平的发配,只能逆来顺受。
方正来到崇明长征农场六队,很快就跨过了生活关和劳动关。从淮海路中路一下子滑到烂污泥路,落差太大。艰苦的环境,并没有让他消沉,他很快就觉得,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,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。下乡的头半年,工作一有空隙,同学中有的拉琴打牌,有的拷浜摸鱼,有的喝酒吸烟,有的懵懂迷茫。但方正不甘心被命运捉弄,他把半导体放到一边,又动起脑筋,开始研究身边的农业知识。他想在改变世界的同时,也改变自己的命运。
一开始,他和几个高中生一起,研究前景很看好的生物固氮技术。因为大豆的根部能为根瘤菌提供居住环境,根瘤菌又能够把土壤中的氮元素,转化成植物能吸收的含氮物质。知道了这一些,有人就异想天开,他们想把大豆上的根瘤菌嫁接到棉花的根上。这样棉花就能多吸取土壤中的氮元素,进而提高产量。方正的头很大,想象力特别丰富。他和一个“大”字辈高中生和一个头也很大的高中生,劲往一处使,心往一处想,他们居然都想到一块去了。然而设想很丰满,现实很骨感,想不到实施起来,还有天大的困难。
开始,连队领导觉得这是件天大的好事。这样既能增加棉花产量,又能节约氮肥的使用费用。而且听说嫁接根瘤菌,像嫁接果树一样并不难,当然大力支持。头头就拨了间仓库给他们做实验室,仓库虽然只有一米多宽,但大家觉得,这里是一个广阔的天地,在这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。方正和他的同伴,买来了试管和显微镜当武器,穿上了白大褂当盔甲,踏上了擒拿根瘤菌的征途。
然而农场大豆的种植量少之又少。棉花和大豆两种植物,风牛马不相干,嫁接遇到了难题。而方正自始至终不动摇,坚持攻关不放松,他谦虚好学,待人诚恳,勇于担责。他做实验的操作和分析水平相当不错,无论工作上还是生活上,方正从不与人斤斤计较。他常常把“千里迢迢”从上海带来的美食给大家分享。这在饥肠辘辘的年代,更是难能可贵。以至于五十年后,有同学还对方正家的霉干菜烧肉念念不忘。综上所述,方正被大家称为“小方模子”,是有道理的。那些年,方正小小的实验室里,常常人头济济,充满了浓浓的科研气氛。入夜时分,实验室里的常明灯,让这群新农民的人生,充满了光明和希望。
方正的实验室与我们的宿舍遥遥相对。这边群情激奋打扑克,马上就能分出输赢,那边灯火通明搞科研,一时三刻却看不到成果。我讥笑他们“目的是没有的,运动就是一切”,但我讲不出子午卯酉。幸亏同学中也有头脑清醒的,我们的大队电工的一席话,让方正一伙人的根瘤菌研究慢慢地刹了车。他说,根瘤菌只能侵入大豆根须,它只和大豆交朋友,却与棉花无缘。想要让根瘤菌和棉花做夫妻,纵然有媒婆的满腔热忱,也是万万不可能的。虽然只有短短几句话,却不幸被他言中。
根瘤菌的研究无疾而终。首战告负,但方正旋转的脑子却停不下来,别的人还在怨天怨地,方正已经开始寻找新的目标。正好此时农场开始推广920赤霉素农药,长征六队的另一个科研小组,由一个大学生和两个高中生领衔。他们很快就发现,920确实能提高植物生长素的含量,直接调节细胞的伸长,促进细胞的分裂,促进茎叶的生长。920溶液浸种,可以提高发芽率,提前出苗,出苗整齐。用药液涂抹棉蕾,可以提早开花,加速棉铃生长速度,防治落铃,提高衣分,增长纤维。方正也发现,运用920来提高棉花产量,要比根瘤菌来得靠谱。长征六队920研究小组的产品,在上海市作浓度测验时,是全场第一名,这个成绩,代表了长征农场的水平,因此得到了场队两级领导的表扬。同伴的研究成果,也让方正面对实际,他决心要做到科研与生产实际相结合,很快就着手研究下一步的工作。
正在此时,方正在农场遇到了他最崇拜的人。一个复旦六八届生物系的大学生,因为在文革中被打成“5.16”分子,落难到了农场,发配在长征六连。农场的大地上,大学生是最稀罕的高级知识分子,“天上掉下个大学生”,却成了方正走科研道路的领路人。搞920农药应用试验,在一个正牌的大学生看来,是小菜一碟。方正很快就认识到,搞科研要有一套正确的方法和严谨的科研态度,而不请自来的大学生,就是自己最好的老师。大学生从农科院搞来了920菌种,无论是精准配料,高温灭菌,浓度测试,大学生的操作,严之又严,他从来不做“差不多”和“捣浆糊”的事。方正虽然只是一个向明中学的初中生,却很快就和复旦的大学生对准了频道,有了共同的语言:“在科学上没有平坦的大道,只有不畏艰险沿着陡峭山路攀登的人,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”。从大学生的身上,方正看到了自己学习的榜样。虽然自己上大学的希望,已经破灭,但是做一个像大学生一样有知识的人,通过不懈的努力,还是有希望的。
方正的探索精神和善于沟通的本领,也得到了老职工的首肯。他把书本上的知识,运用到实际生产当中去。有一年,他竟说通了生产排长,划出小小的一块稻田,种下了经过电击试验的稻种育出的稻秧,他想通过对比,来看看电击能否引起稻种的基因突变。这样的试验,需要顶住不被人理解的压力和长时间的煎熬,没有一定的毅力还真不行。下乡三年多,方正并没有虚度光阴,他学会了各种农活,他成了有文化懂点农业技术的新式农民,做到知识与生产劳动相结合。方正研究的成果真不少,团队中有不少成员,还收获了伟大的爱情。而我们许多人,只会跟在老职工的屁股后面,脸朝黄土背朝天,“党”叫干啥就干啥,只会动脑筋想怎样偷懒和省力。下乡三、五年,肌肉加强不多,脑力退化很大。因为前途迷茫,我们这些下乡知青,只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,而方正和他的团队,撞钟很快就撞出了名堂。
农场的地盘上,一般是以力气大小论英雄,而方正却是小身材,大能量,以智力取胜。别看方正挑稻没人家多,插秧没人家快,但他的上调速度却比许多人快了许多。短短三年,他没有拼爹,却凭着自己的努力,带着农场领导的称赞,上调到了上海铁路局南翔编组站,当了一个调车员,捧上了铁饭碗。他像一块好钢,经过农场特色的淬火锻炼,就到了新的岗位,去接受更加严峻的考验。
上海铁路局南翔编组站,简称南编站。这里专门拆解全国各个车站路过和到达上海的一列列货车,经过组合,再运送到用户所在地的货运车站。反之,又要把上海各个货运车站,送交到南编站的一节节货车,经过组合,组成多辆甚至整整一长列的列车,从上海再发往全国各个车站。南编站的工作很重要,但它地处郊区。调车员的劳动强度大,工作危险性强,而且要三班倒。没有年青人的体力和敏捷的身手还不能胜任。南编站调车场的范围很大,线路复杂。我们去北方旅游后回上海。晚上火车到达上海站前,会看到线路边上,一长条一长条的高压钠灯,把线路上空照得如同白昼,这就是南编站的“灯桥”。但南编站的场地条件不佳,地面照度不够,上夜班的调车员,注意力一不集中,就会吃苦头,稍一疏忽,就会出安全事故。
铁路局的工作号称铁饭碗,但铁路调车员的这碗饭最不好吃。调车员的工作,是铁路上最辛苦最危险的工种,没有之一。调车员每天工作在露天,烈日酷暑寻常事,暴雪严寒浑不怕,白天黑夜三班倒,刮风下雨若等闲。方正是在农村锻炼过的。他一不怕苦,二不怕累,三不怕脏。因为个子小,他怕爬高,所以他一直在动脑筋能否改进自己的工作。由于调车员的工作一直与危险相伴,上班人人如履薄冰,下班个个如释重负。方正再聪明,工作一直也兢兢业业,从不敢掉以轻心。
调车员工作的主要动作,是像铁道游击队一样, 在飞奔的列车上跳上跳下。人一落地,还要钻进钻出,一直在车厢的连接处忙活。在这个俗称“老虎口”的地方,稍不注意,就会被老虎咬一口。调车员常常要在驼峰线路旁和遛放的车厢赛跑。还要眼尖手快地在铁轨上安放刹车器,让几十吨重的庞然大物,乖乖地在预想的地方停下来。这个操作,俗称“挂铁鞋”,一不小心,人就会和滚滚车轮亲密接触。
一个调车小组通常是三个人,除了调车龙头司机,还有两个调车员。一般情况下,一个人在前部,身处在司机的视野里,一个人在车组尾部。尾部调车员的作业信息,白天通过信号旗,打手势,有时辅以哨音,晚上用信号灯与前部的调车员联系,再传给司机。接到信号,司机驾驶调车龙头前进或倒车,再连接上车厢,一次算一“钩”。然后牵引着刚刚组合成的车组,驶到预定的地方。小组中的调车龙头司机,是个关键人物。他在龙头和车辆连接前的最后几米,因为有视觉盲区,一定要听从调车员的指挥。这样,有动力和没动力的两个庞然大物,要想轻轻地撞击并牢牢地连成一体,司机的经验和全组的默契配合,缺一不可。
南编站的调车场上,只见一辆辆调车龙头在线路里来来去去,渐渐地就看到龙头后的列车,变得越来越长。调车组每挂一次钩,调车员就要跳下车厢一次。工作紧张时,车辆还没有停稳,调车员就要边跳车边发信号。姿势很潇洒,但危险随时会发生,所以干调车员这一行,还有年龄的限制。方正一干上调车员的工作,马上就想对这种重复简单危险的动作能有什么改进。他很快就研究起驼峰作业自动化停车装置,来替代很危险的“挂铁鞋”作业。我几年后上调也进了铁路。后来看到调车员用上了对讲机,感到又欣慰又遗憾,要是这玩意儿早两年给调车员用上,就没有这篇文章了!
方正进了新单位,在一大批的新工人中脱颖而出。面临艰苦复杂的工作环境,既来之,则安之。他知道,要消灭事故,只有班前充分休息好,当班时才能聚精会神地干。在上班的空隙时间里,同事们有的抽烟,有的吹牛,有的打瞌睡,但方正却在背画南编站复杂的线路示意图。他的聪明好学和踏实苦干的精神,早早就被领导发现。他很快就担任了车间团支部书记,后来又被提名为南编站团委委员,只等选举通过。
有一个与平常一样的夜班,在一条条熟悉的线路上,许多辆调车龙头来来回回,风驰电掣。按照调车计划,精神抖擞的方正和同事一起,一钩一钩地干到了深夜。那一钩,方正的作业位置,是在十几节车厢的尾部,这时按计划还要挂上一组棚车。调车龙头司机倒车顶着十几节车厢,慢慢地向棚车靠近。方正发出缓行和停车信号,司机鸣笛应答。那十几节车厢的最后一节,在离棚车五米处停下,一切按照操作规定,十几节车厢再一次起步,轻轻地撞击棚车。两边连接上以后,不知道什么原因,推进的车组在连接后试拉,却与棚车脱钩了。方正连忙去检查挂钩的钩锁,没有发现异常,他又探头去看钩舌。说时迟,那时快。调车司机竟再一次启动前顶,挂钩就撞到了他的颈肩。方正马上就见到了火车自动挂钩的发明人詹天佑。詹氏车辆连接器,一般不会发生故障,方正对它很感兴趣,也一直研究它的构造。可以说,生命不息,研究不止的方正,直到死神降临的那一刻,还在研究。
铁路有严格的事故分析制度。但是当时我们大都没有上调,如何分析,时过境迁,我们更无从知道。不过无论是谁的责任,已经无关紧要。我们面对残酷的现实是,我们向明中学的好学生,我们五年的同窗,我们三年的农友,我们中最聪明的知青,上调后才做了两年的铁路工人,从此就定格在二十三岁的青春岁月!
噩耗传到家里,方妈妈立刻晕了过去,两个弟弟登时乱了方寸。而方爸爸虽然戴着一顶臭老九的帽子,却被委与重任,此时正率领医疗队在黑龙江农村巡回医疗。得知儿子不幸的消息,他却表现出一个老知识分子的高尚觉悟。方爸爸强忍悲痛,他反复问领导,出了那么大的事故,国家的财产有没有受到损失?领导说铁路车辆没有受损。得到肯定的回答后,他才动身回沪处理事故。事故发生后,方爸爸首先关心的竟是国家的利益。他是个外科医生,不会不知道,纵然自己这么聪明的儿子,有最坚强的大脑,但只有六斤四两重,怎么能抵得住几百吨铁家伙的夹击?谁都说,最悲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。但方爸爸长期受党的教育,勤勤恳恳工作了一辈子,又是医院里的一把手术刀,虽然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,一直有“运动员”的经历,但自己决不给领导添麻烦。
这件最严重的人身伤亡事故,由于方爸爸的高风亮节,得到了妥善的处理。事故单位也同意让方正的弟弟进了铁路,在工作条件较好的铁路局电务段上班。那是个有技术,风险小,路程近的单位。一般人很难进到这个部门,他不需要像哥哥一样,上下班要花费大量的时间,在上海和南翔间通勤。方家非常感谢铁路的照顾,至此,一件级别最大的事故,并没有牵涉了领导的大量精力,也没有影响单位工作的正常开展。好像也没有太多影响全站职工奖金的发放,坏事仿佛变成了好事。
方正的外婆,最喜欢这个聪明的外孙。一开始大家瞒着她,时间长了又怎么瞒得住?老人家的情绪渐渐变坏,健康每况愈下。方妈妈强忍丧子之痛,还要想方设法掩盖真相,长时间压抑的情绪,让她的精神也变得不正常了。几个向明的同学一开始还经常上门去安慰,无奈方妈妈见到与儿子一样大的孩儿,触景生情,更加刺激了她,吓得大家再也不敢去自找麻烦。这样,方妈妈失去了宝贝儿子,大家也失去了方家以后的信息。
然而,想让时间慢慢冲淡记忆,谈何容易!它在我们同学的心中,留下了抹不去的阴霾。有一位龚同学,也是向明校友。当年他和方正一起来到农场,又一起上调到南编站干了调车员。他俩常在一起谈天说地,分析时事新闻,研究技术革新。如今一个人驾鹤仙去,另一个从此孤掌难鸣。同学出事故的惨状,一直在龚同学的脑海中挥之不去。他难免常常神志恍惚。
一想到自己还要在黑灯瞎火的夜班,在七高八低的线路上跳上跳下,他一直担心下一个事故,就会在不远的将来发生。他申请调动工作岗位的报告,却一直石沉大海,为此,他把申请调岗报告,改为辞职报告。净身出户,拗断了与铁路的一切关系,在大家诧异的目光里,砸碎了自己的铁饭碗。龚同学断绝了自己的退路,背水一战。在七十年代初,就做了一个自由职业者。在众多的同事同学中,谁也没有料到,他去闯荡江湖,却是置于死地而后生。
龚同学好不容易离开了这块是非之地,又走上了更加艰难的艺术之路。他雕刻出了世界上最大的石砚台和无数的艺术品,享誉沪港澳和东瀛。四十几年后,他以工艺大师的身份,出任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。同时被聘为文史馆馆员的还有丁建华,秦文君,魏松等大师级人物。可以说,龚同学离开了南编站,铁轨上少了一位调车员,上海市却增加了一位海派工艺雕刻大师。向明中学诞生了一位上海市书法家协会会员。上海滩上又多了一个工艺美术师。
《千字文》说道,“枇杷晚翠,梧桐早凋”。方正和龚同学,一起从向明中学来到崇明长征农场,后来又一起进了铁路南编站。其中一个早早地绽放了他的青春,另一个却一步一个脚印,不断成功,堪称大器晚成。所以说,“女怕嫁错郎,男怕入错行”,两个向明中学的学子,起步于同一个出发点,一个阴差阳错,高射炮去打蚊子。另一个却克服了重重阻力,通过不懈的努力,发挥了自己的潜力,他成了向明同学和母校的骄傲,成了为国争光的文化精英!
向明中学老三届的同学中,被人议论最多的,恐怕就是方正同学了。因为他离开向明,由学生变成了农民。后来又从农场上调,好不容易进了上海工矿企业,却成了“走”在最前面的人。如今尽管过去多年,当年的校友,农场的农友,单位的工友,碰头时只要讲到方正。无论对他熟悉还是不太熟悉的人,大家对他的评议,都是“可惜”两个字。
方正像一个水手。向明中学是他人生出发的港湾,他在书本里学来的知识和做人的道理,很快就派上了用场。崇明长征农场,是他处女航的近海,航程波澜不惊。在那里,无论像驾驭船只一样地驾驭人生,还是当一个新时代的农民,方正都做得很出色。而铁路南编站,却成了方正的远航刚刚出发,就遭遇到的百慕大三角洲!
日前同学聚会。有人拿出在西藏的旅游照片。大家对高原的美景赞叹不已,青藏高原上的湖泊,名字里大都有一个“错”字。圣湖纳木错,羊湖羊卓雍错,景色相当不错。有个天路边的景区,是一连串的高原湖泊,个个水天一色,美不胜收,却冠以一个意味深长的名字,叫做“一错再错”。我突然发现影集中,还有方正当年在农场的照片。有人问起方正的祭日,大家面面相嘘。因为他出事那年,我们许多同学还没有上调,如今只知斯人已逝五十载矣!而我们现在均已白发苍苍,但照片中的方正,风华正茂。和留在我们脑海中的形象一样,都是意气风发的模样,脸上只有“聪明”两个字!大家扼腕叹息,方正也是“一错再错”。大家深感命运对他的不公,如果不是那场大革命,方正一定不会错过进大学的机会。如果方正上调当了教师,他一定会是个不错的物理老师。如果方正上调到了别的铁路单位,他的发展前途一定错不了。但是没有“如果”,只有“天妒英才”!
赵志渊 上海老底子
2023-02-23 发表于上海